潇尧 9 岁那年的初秋,被父亲带到青阳市下属的小县城。
县城带给潇尧的第一印象就是潮湿。从长江分支而来的一条江水贴着县城顺势而下,城区与连绵青山隔着江水遥遥相望。江中湿气在每一个阴雨天扩散开去,笼罩了大半城区,腥腥冷冷的,与潇尧熟悉的温暖干燥的家乡小镇一点都不像。
父亲卖了家乡的房子,用所得的钱在县城临江的老小区租了个一室户,告诉她说,尧尧,你要听话。然后父亲就离开了。母亲也不再出现。她记得最后一次见母亲,是在两个月前自己生日的那一天。那天父母没有像她往年的生日那样,给她梳妆打扮一番,再带她去拍一套照片,吃一顿美食。那天母亲一直在帮她收拾东西。母亲收了好久好久,无穷无尽的衣帽鞋袜,好像永远也收拾不完。
母亲最后对她说,尧尧,去***家也要好好写作业,还有,少吃雪糕。
她在奶奶家过了个还算愉快的暑假。母亲时不时会打电话过来。受制于尚不发达的通信技术,她们只能听到对方的声音,而看不见对方。就这样,她在 9 岁生日时看到的母亲,就成了母亲留在她记忆里的最后印象。
暑假结束时,潇尧经历了人生的第一次离别。那天奶奶正在帮她收拾书包,嘴里念叨着父亲的不靠谱,奶奶不停的说:“你爸就是鬼扶着乱窜,说好了不换地方不换地方......”说着说着,奶奶就倒在地上,捂着头抽搐几下,再也不动弹。奶奶被急送到医院,父亲赶了过来,到了傍晚时分,手术室的门打开,医生把父亲喊去办公室。之后三天,父亲在老家紧急筹办了丧葬。
潇尧每每回忆那三天,都会觉得困惑。她想,人们之间的离别,怎么会这么猝不及防呢。一点征兆都没有。就好像正在一条长路上走着,只一眨眼功夫,就变成在***大海里漂浮了。
那套租的一室户里,父亲留下一个座机,以及一个粗壮的保姆。
座机她不知道打给谁。那时候手机还没普及,至少在父母分开之前,父亲是没有手机的。而老家的房子被卖了,父亲的新住处她也不知道,更遑论新住处的电话号码。至于母亲,分明只过了一个暑假,却恍若隔世。母亲与她的距离,就像母亲最后一次帮她收拾东西一样,漫长得永无边际。
保姆给她做饭,送她上下学,叮嘱她洗干净自己的衣服。只有一个卧室,保姆晚上跟她挤在一个床上,每晚呼噜震天,吵得她难以入睡,要么夜里被惊醒好几次。
保姆第一次对她动手,是她晚饭不小心打翻了一碗汤时。她还在发呆,保姆已经一脚踹在她小腿上,又伸手去抓她的头发。但转而,保姆又松开手,去拧她的耳朵。她的左耳几乎被扭转了 90 度,生生要从头侧被拽下来,剧痛让她双眼发花。她刚想尖叫,一巴掌就呼向她的右脸。
保姆就那样扭着她的耳朵,把她从椅子上连拖带拽扯下来,用力将她的头按向地上泼洒的汤。她听到轻微的撕裂之音,因此竭力偏着头去靠近保姆的那只手,以防耳朵真的被扯下来。
保姆恶狠狠地说:“教过你没有?你是猪啊?猪都能自己讨食,你比猪都不如。再这么弄,就给我舔干净......”
潇尧擦完地时,耳边仍旧是一片嗡鸣声。江水的湿气从敞开的窗户汹涌而入,将她淹没。她想,连妈妈也不再出现了吗?
潇尧在那个秋季生了一场持续许久的感冒,咳嗽得厉害,一到晚上尤其难受。每当她在睡梦中止不住地咳嗽时,就会被保姆粗暴地推醒。保姆壮硕的身体压得床板咯吱作响,骂骂咧咧地说:“说了多喝水多喝水,你是猪啊?愣是听不进去话?死咳活咳,别人睡不睡?”
有几次晚上,潇尧做作业时,听到电话铃声响起,保姆赶紧跑过去接。潇尧断断续续听见她对电话那头说:“皮得很。以前娇生惯养惯了......也还好,也还好,反正没惹大事......知道的知道的。没来过没来过,她来干啥,跟她都不是一家人了,来了我也轰走......”
挂了电话,保姆继续在厨房忙做饭,看也不看她一眼,说:“是我侄姑娘打过来的。别人谁还打。对了,你爸又快当爸了,以后没空管你。你听话一点。”
元旦前夕,潇尧接到母亲的死讯。
她在短短的半年内,接连经历两次死亡,从前生命中那些至关重要的人,仿佛都在争先恐后地远离她。她在接到母亲死讯的那一刻,正在削笔的小刀猝然划过手指,殷红的血弥漫出来,胸腔里同时涌起无边无际的血雾,将她困在危机四伏的原始森林里。她猛地一抬头,目光却撞上窗外暗沉的天空。分明是阴雨天,浓稠的云层之后,一轮黑色的太阳却肆无忌惮地张扬着狂躁的光。
她问:“我爸呢?”
房子里依旧只有她和保姆。保姆的上下嘴唇快速煽动着,如同交合之中的蜂尾,她亮着嗓子说:“你爸又快当爸了,没空管别的事。这都是我侄姑娘告诉我的。我跟你说一声。当时就是一辆车撞过来,人就没了......呐,反正我都跟你说了。本来这也不是我的事。我侄姑娘有身子的人,说这种事,对她也不好......”
潇尧的目光从那轮黑色太阳上收了回来,盯着保姆不断煽动的干瘪嘴唇。她突然觉得无比困惑。她搞不懂保姆究竟在说什么。如果是在说她母亲的死,保姆怎么能那么张扬,那么酣畅。保姆的话语里透露着无奈,似乎被人逼着说一件晦气的事,但那浑黄的双眼里分明跳跃着无尽的兴奋之色,就像她曾在村里无数次跟人暗中探讨谁谁谁偷了人,谁谁谁被她老汉打了之类。她多么的开心啊。
潇尧想,这么开心,她真应该去死。她应该被活切成片,免得到了地狱还这么开心。潇尧想,总有一天,自己要杀了她。
潇尧第一次在学校跟人打架,是在她接到母亲死讯后的第三周。那天的体育课项目是跳长绳,两个同学分别站在活动场地两端,手握长绳的手柄甩绳子,别的同学排成长队一个接一个挑过去。潇尧做了其中一个甩绳子的人。一个女生跳的时候离她太近,她避之不及,那女生的校服裤子的松紧带就被绞到长绳手柄里。女生的身体失去重心,“啪”地摔倒在地。
班上同学立刻都围了过来。彼时,体育老师去活动室搬器材,操场上一时群龙无首。
一些人去扶那个摔倒的女生,另一些人指责潇尧甩绳子太用力。一个男生突然大声说:“我看她就是故意的!她故意绊倒别人。”
潇尧愤怒地瞪了他一眼。男生被她凶狠的眼神吓到,嚅嗫着闭嘴,却又不服气地反驳:“本来就是!她没家教!”
同学们议论纷纷,有的说要去告诉班主任,有的说让体育老师惩罚她。那个男生被壮了胆,抬高了声音:“她就是没家教!她妈都死了,没人教她!”
潇尧一言不发地扑了过去......
那次打架,是以潇尧在办公室里挨了保姆一顿训斥结束。男生被她打青了一只眼,鼻血也止不住地流。男生的父母不依不饶,要求学校里必须给一个交代。至于潇尧说的“男生先侮辱她母亲”,在同学中并没有得到证实。每一个同学都说,是潇尧先绊倒别人,男生质疑她是故意的,她就打了对方。
保姆铁青着脸,又忍不住跟老师诉苦,说她自己也就是个做事的,不能管事,孩子爸现在在市里,又快生小宝宝了,请都请不过来,她也没办法。
一边说,她又回头去训斥潇尧,说到气头上,扬手就要去扇潇尧巴掌,被老师和几个家长拦了下来。老师有点恼怒了,质问保姆:“孩子犯错就好好教育,你怎么还打孩子呢!”保姆苦着一张脸说:“老师哟您不知道,这孩子从小娇惯坏了,又懒又不听话,我也是带够了......”
就这样,这件事不了了之。男生的父母以一种“算了,也是个可怜孩子,不计较”的慷慨态度,摆明了自己一家人都是有教养的。而他们的这种慷慨态度,也很快在学校里传播开去。所有人都通过不计较潇尧的行为,展示自己的教养。比如潇尧在学校厕所里被人泼水,打架之后,对方家长也说,算了,不跟她计较,她是个可怜人。
潇尧在小学结束的那年,遇到了覃文臻。覃文臻的出现,让她杀人的想法有了具象化的计划。她把那些计划记录在心里,一日日地背诵,直到对每一个细节都滚瓜烂熟。她从来没想到,自己在杀人这件事情上,竟然有着条理分明的思路和天衣无缝的逻辑。她的身体在那两年拔节生长,就跟漠北春天的白杨树一样。这有赖于覃文臻提供给她的阳光和养料。她因此对覃文臻充满感激。她想,自己只需要等待,用不了多久,自己就能变得足够有力量,再去执行头脑中精熟的计划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