秦冶不是愿意将腐肉留在体内的人,自然也不想叫小孩儿自欺欺人。“昨夜山中大雨,若非我凑巧路过,你早已经摔死在那雪坳里。”...
一夜大雨,天明见晴。
山下雪气消融,拂陈嫩芽初现,偶有翠鸟轻啼飞过,划破晨起宁静。
一抹阳光挤过牖边落在沈辛夷脸上,惊得她迷蒙醒来。
嗅着浓郁的药香,沈辛夷望着头顶麟吐玉书的雕纹,有一瞬间不知身在何处。
“醒了?”
一道冷冽声音传来,如同坠入湖面的石子,也唤醒了沈辛夷昏迷前的记忆。
沈辛夷猛地坐起身来,顾不得疼痛就扭头看向仙鹤屏扆外,隐约见到那边那道颀长身影放下手中卷籍,起身朝着这边走来。
秦冶见小姑娘吓得脸苍白,抱着被子瞪圆了杏眼,他停在扆旁说道:“小心手。”
沈辛夷一哆嗦:“别砍我手。”
秦冶:“……”
扑哧。
燕娘子端着铜盆过来时听到里头动静顿时笑起来,她瞧着脸皮绷紧的秦冶,那边小姑娘对他如狼似虎,她憋着笑绕过他走了进去:
“娘子别怕,我们督主不吃人,你别听外头人传他有多凶,其实他心地善良,温柔极了……”
沈辛夷更害怕了。
秦冶见她抱着被子缩成一团,绷着脸快被吓晕过去,他睇了眼燕娘子:“不会说话就别说。”
“那还不是督主吓着人家。”
燕娘子性子爽朗,丝毫不惧冷脸的秦冶,
她笑起来眼角堆起细纹,放下铜盆就凑到沈辛夷跟前,“好啦,别害怕,阿姊与你玩笑的。”
燕娘子覆手将沈辛夷绷紧的指尖从被子上拉开,
“你这指头上伤得不轻,虽然上了药,可新肉长起来之前还是会疼的,这段时间别用力,别碰着水,还有你脸上的伤。”
“我替你上了药,等伤口结痂之后再用些我调制出来的玉燕散,保准让你半点儿疤痕都不留下。”
沈辛夷有些无措地看着笑盈盈的妇人。
秦冶淡声道:“燕娘子是蜀地程氏的传人,医术极好,太医署的人都不及她。”
“督主别夸我,夸了我出诊也是要收银子的。”
燕娘子笑着打趣了一句,才话音一转,“不过陈小娘子长得好看,药钱倒是能免了,要不这小脸花了得有多少俊俏郎君捶胸顿足,阿姊可舍不得。”
沈辛夷脸皮发烫。
她能感受到燕娘子身上散发出来的善意,许多年不曾有人心疼过她美丑。
哪怕只是玩笑话,此时握着她的那双指尖粗粝的手却也让她格外安心。
她有些不好意思地呐呐:“谢谢阿姊。”
燕娘子格外受用:“有你这么个仙女妹子,我可占了大便宜。”
沈辛夷抿唇轻笑,颊边露出浅浅的梨涡。
……
象首铜炉里烧着火炭,屋中暖和不见春寒。
燕娘子颇为话唠的拉着沈辛夷与她说话,或是笑燕安抚人心,也或许是秦冶只走到屏扆旁的四足长榻上坐下,未曾试图靠近。
等燕娘子替她重新上好了药后,沈辛夷小脸上总算有了些血色。
她嘴唇依旧苍白,青丝垂落在身后,卷翘的眼睫扑扇着时,微微红肿的眼睛里也有了神,不再像是刚醒来时无措。
等燕娘子退出去后,屋中只剩她和秦冶二人。
沈辛夷小心翼翼地抬眸。
对面的人一身玄色锦衣,墨簪挽发肆意,褪了初见时的冷戾,神色疏懒地斜靠在榻边。
明明是个被人唾骂的奸佞阉党,手段狠厉无人不惧,可他身上却没有半点宫中那些内侍身上的阴柔之气,反而眉目舒朗如玉泉落于山涧,浑身上下藏着一种难以捉摸的凛然贵气。
或是察觉到她在看他,他剑眸轻抬。
沈辛夷连忙一缩,垂眼低头抓着被角。
“燕娘子的话忘了,手不想要了?”
见她下意识缩手,秦冶似轻叹了声,“怕什么?”
见女孩儿不出声,他说,
“䧿山上你出现的太过巧合,我近来又犯了不少人的利益,京中人皆知我每年此时会去山中祭拜故人,你又吞吞吐吐说不清楚缘由,我只将你当成了那些人派来的刺客,才会险些杀你。”
“如今查清,自不会伤你。”
他声音依旧淡淡,可与山上动辄要人性命不同。
沈辛夷虽然还是怕他,也记得自己昏过去前骂了这人,她抬头小心翼翼地道:“那督主可以放我离开了吗?”
“你想走?”秦冶看着她。
兰桡呐呐:“我一夜未回,府中会担忧……”
“陈家并没人去过灵云寺找你,至今也无人知道你险些丧身在那林中。”
手心猛地收紧,兰桡脸上一白。
“你跟陈瑾修一起去灵云寺,他却将你一个人留在那林子里,与你同去的有你的表哥谢寅,有你青梅竹马的未婚夫陆执年,可他们都只记得那个哭哭啼啼的庶女。”
“他们昨日回城之后,就哄着那庶女去了珍宝楼买了首饰逗她开心,后来还去游湖泛舟,没有一个人记得你在城外一夜未归。”
秦冶不是愿意将腐肉留在体内的人,自然也不想叫小孩儿自欺欺人。
“昨夜山中大雨,若非我凑巧路过,你早已经摔死在那雪坳里。”
“你那兄长明知山中危险,可回城到今日都没出城找过你,就连陈鸿和陈老夫人也毫无察觉,你那个婢女倒是想要来找你,却被陈瑾修以冒犯了那庶女为由打了几板子。”
“你确定你要就这么回去?”
秦冶的话如同刀子,刺得沈辛夷惨白着脸难受地喘不过气来。
陈姝兰入府之后,她处处不如意,每有争执时她总会因为陈姝兰跟阿兄吵得天翻地覆。
昨日是她母亲冥诞,她特意跟阿兄他们一起去灵云寺上香。
原是约了谢寅和陆执年一起外出散心,顺道缓和跟阿兄之间的关系,可她没想到阿兄居然会带上了陈姝兰。
她本就极为厌恶陈姝兰这个外室女,更不喜阿兄跟她亲近,一路看见谢寅和陆执年也处处关照她,甚至为了那个外室女忽略她时,她心中憋了一肚子的气。
等上山之后陈姝兰“不小心”打翻了她母亲的长明灯,将她母亲的福祉毁了一地。
她所有怒气就都爆发出来,气急之下给了她一巴掌,陈姝兰就哭着跑了出去。
陈瑾修满眼焦急骑马在林子里将人追回来,表哥谢寅和陆执年也拖着她过去让她跟陈姝兰道歉。
沈辛夷自然是不肯。
她又没错,她凭什么跟陈姝兰道歉?
沈辛夷口不择言骂了陈姝兰几句,陈姝兰就哭哭啼啼说要回安州。
陈瑾修当时便大怒斥责她毫无教养,没有女子谦顺之德,说她欺辱身世可怜的陈姝兰,毫无半点燕人之量。
她赌气与他吵了起来,他就叫她滚回灵云寺去自省,而本该护着她的谢寅和陆执年也皱着眉头说她太不懂事。
他们几人只顾着去追哭的梨花带雨的陈姝兰,将她一个人留在了白茫茫的林子里。
上一世她在林中迷了方向,天黑后马儿受伤摔下了陡坡。
她没有这一世的运气遇到了秦冶被人救了上来,而是摔下去滚进了深不见底的雪窝,直到第三天早上才被过路的农户发现。
昏迷不醒地送回京城时,瘸了腿,毁了脸,身子骨也被彻底冻毁了。
沈辛夷呼吸时都带着怨恨:“她不是庶女。”
“嗯?”
“我说,陈姝兰不是庶女,她只是个身份不明的外室女。”
她想起上一世回去后她满是怨憎,姨母也因她受伤气得发狂。
陈瑾修他们刚开始还心怀歉疚,跪在她面前哭着说对不起她,陈老夫人和陈鸿也重重罚了他们,说会将陈姝兰送走。
可后来姨母出事,陈家对她的态度就变了。
他们开始劝她放下过去,劝她怜惜陈姝兰凄苦,他们心疼陈姝兰替她取血求药的大义,喜爱她轻言细语的温柔,而因毁燕断腿困在后宅,又失了至亲姨母性情大变的她,就成了人人厌恶的存在。
最初的争执,次次摔门而去。
她的不甘和怨愤就成了他们眼里的“不懂事”,后来她看明白了陈家凉薄,只想要远离他们,可他们却一个一个的来指责她,说她出现在外面会连累了陈姝兰的名声,让陈家遭人耻笑。
他们断了她跟外间的联系,取走了母亲留给她的东西,将她关在废弃的院子里不见天日。
她脸上起满脓疮,苟延残喘地留在那房中“自省”。
外间陈鸿高升,陈瑾修名冠京城,陈姝兰更拿着她母亲留给她的东西成为人人称羡的才女,连陆执年都为她悔婚对她倾心。
沈辛夷满腔怨恨无处发泄:“她说她是我父亲年轻时在外的风流债,是我爹养在外面的外室女。”
“祖母他们说此事传扬出去会让陈家名声有瑕,我阿娘也会被人嘲笑,所以才对外说陈姝兰是我母亲身边良奴所生的庶女。”
秦冶眉心皱了起来:“他们说,你就答应了?”
“所以我蠢。”沈辛夷红着眼。
秦冶被她这话说的一堵,见小姑娘垂着脑袋露出个发璇,隐约又见了眼泪,他叹了口气尽量声音低些。
“庶女还是外室女先不论,你确定她是你父亲的血脉?”
沈辛夷抬头。
“你父亲与你母亲极为恩爱,你母亲诞下你后伤了身子再难有孕,当年京中多少女郎痴迷你父亲风采,竞相求嫁,愿以平妻贵妾之瑾入陈家替他绵延香火,都被他出言拒绝。”
“他要是真贪女色,何至于养个遭人不耻的外室?”
沈辛夷睁大了眼:“可是三叔和大伯都说……”
不。
不对。
沈辛夷陡然白了脸。
她隐约记起陈姝兰刚到府中的时候,三叔是直接将人送去大房的。
当时大伯母脸色极为难看,祖母也对她十分厌恶,府中只是将人安置在偏僻小院里,才会让她误会以为她是哪家前来投奔的亲戚。
是后来过了几天,三叔才突然说她是父亲年轻时在外留下的血脉。
沈辛夷隐隐察觉自己被隐瞒了什么,用力咬着嘴唇,气得浑身发抖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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